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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Post is under 澤山咸

每個男孩可能早晚都得面臨跟父親和解的階段(就算外人看起來是風平浪靜的父子關係,但根據弗洛伊德的理論…),即使這個和解的步驟非常曖昧不明。走過這樣和解階段,男孩才算是真正獨立(或者是說男孩在真正的獨立之後才會懂得如何跟父親和解,因為已經無所謂了)。

村上春樹在本書後記(歷史的小碎片)寫到:

老早以前我就想著,先父的事,必須整理成一篇完整的完整的文章才行,但歲月就在難以下筆的情況下流逝。因為要寫親人的事情會有負擔,而且也無法適當掌握該從什麼地方,如何開始寫起才好。就像魚刺鯁在喉嚨那樣,長久記掛在我心裡。不過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和父親一起去海邊拋棄貓的那件事,從那裏開始下筆之後,文章竟然出乎意料順利而自然地跑出來了。

所謂的父子關係在小孩進入青春期之後,大多就自然而然轉成冷淡了(這或許也是順應大自然演變的必然結果)。村上春樹在書中提到,他因為書讀得不太好,感覺沒有回應父親的期待,父子關係因此疏離了:

母親常對我說「你父親是個頭腦很好的人。」我不知道父親實際上有多聰明…,我對這種事不太關心。可能對從事我這種職業的人而言,頭腦好壞,並不是什麼大問題。在這裡,一顆自由的心及敏銳的感覺,要比聰明更重要…。不過暫且不提這個,父親的學業成績始終是優秀的…。相較之下很遺憾的,我對學問這東西根本就不太感興趣,學校成績始終不太起眼。喜歡的東西會澈底熱情地追求,不喜歡的東西幾乎不關心,這樣的性格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改變。

而這件事,似乎讓父親相當失望。看到我說不上勤勉的生活態度,和自己年輕時代比起來,恐怕會覺得「生在這麼和平的時代,沒有任何干擾,可以盡情用功讀書,怎麼就不認真一點努力學習呢?」而感到可惜吧。我想他是希望我能夠名列前茅的。於是,自己在時代的妨礙下無法達到的人生,希望我能代替他達到。為了這個,他不惜付出犧牲,我想他應該有這種心情。

但我無法滿足父親那樣的期待。…因此父親漸漸對我感到慢性的不滿,而我則開始漸漸感到慢性的痛(含有不自覺憤怒的痛)。我在三十歲以小說家出道時,父親似乎因此為我感到非常高興,但在那個時間點我們的親子關係已經變得相當冰冷了。

以上村上春樹說明他們慢性冷淡的父子關係。然後在很久以後的現在,他做了結論:

當然現在可以肯定斷言,那是正確的…或許我們都只能各自呼吸不同世代的空氣,背負各自固有的重力活下去。而且只能在那框架的趨勢中成長下去。沒有好或壞,那是自然的過程。就像現在年輕世代的人,不斷挑戰父母世代的神經一樣。

所以當已經為人父母的我們看到村上春樹寫出這樣自省的內容,不禁也會開始回想起自己與父親的關係,以及與自己與孩子的關係。不會緊繃的父子關係大概只會維持到國中之前,之後就如同村上所說的:

隨著成長卻逐漸形成自己特有的自我,和父親之間心理上的摩擦逐漸增強,變得更明顯。而且我想我們兩人的個性都很強。彼此都不那麼容易退讓。自己的想法又無法直接表達,這點或許我們倒是很像。無論好壞。

我和父親成長的時代背景和環境都不一樣,想法不同。對世界的看法也不同。這是當然的事。人生如果能在某個時間點,從這些地方去試著重新改變關係的話,事情或許會稍微不同。但對我來說,與其花時間去尋找這種新的接點,不如暫且把力量和精神集中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還年輕,很多事等著我去做,因為腦子裡擁有自己該努力追求的明確目標。與顧慮血緣這麻煩的束縛相比,那些事項對我而言要遠遠重要得多。而且不用說,我當然也有自己必須保護的小小家庭。

以上這兩段是不是講出了你的心聲?我想爸爸不想看到兒子搞出蠢事而選擇眼不見為淨,也是基於同樣的心理狀態(這讓我想起白銀帝國快到片尾那一幕(1:39:50),當家的爸爸把快傾倒的家業交給往昔不成材的老三,然後策馬離開,從此不知所蹤)。於是不得不佩服村上春樹能把這種心情講得這麼透澈。

進入中年人生的你,與其寄望以後兒子成不成材,還不如掌握自己為數不多的精力充沛時光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這點村上春樹的關於血緣束縛的話反過來也可以套用。於是乎「村上春樹的爸爸作為一個教師,村上春樹也認為,他是相當優秀的教師;他的父親過世時,非常多以前的學生前來祭弔,看來他似乎也相當受到學生們敬愛。」也就是雖然村上春樹的爸爸跟兒子雖然有很大的隔閡,但是在他的事業道路上(該承擔的工作)的確也是精神集中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上頭的。

最後村上春樹跟他父親終於見面說話,是在他父親去世前不久的事。那時候村上春樹將近六十歲,他父親剛迎接九十歲。在他父親人生的最後,極短暫的期間-他們做了尷尬的對話,算是做了和解。就算想法不同,世界觀不同,但連繫他們之間的緣般的東西,成為一股力量在村上春樹心中發揮作用。例如像是「棄貓」的那個夏天,不管怎麼樣,那是一個美好的、謎樣的共同體驗。…

當時海邊浪濤的鳴聲,吹過防風林松樹的風中香氣,我到現在還清楚記得。這一件又一件小小事物的無限累積,從過去到現在形成我這個人。

讀到這裡,你有想過你是否也曾經與孩子們留下一些美好的、謎樣的共同體驗,做為以後孩子們願意跟你和解的資本呢?

在提到「這一件又一件小小事物的無限累積,從過去到現在形成我這個人。」的領悟,村上春樹接著寫出一段像是「量子力學」語言的文字:

這種文章寫得越多,重讀越多次,竟被自己逐漸變透明的不可思議的感覺所襲。把手伸向空中對著光看時,甚至感覺微微可以看透到對面似的。…如果父親沒有除役而被送到菲律賓,如果母親那位音樂教師的未婚夫沒有在何處戰死的話…這樣想下去心情就變得非常不可思議。因為如果那樣,我這個人就不存在這個世上了。而且結果,我的這個意識當然變不存在,從而我所寫的書也不存在在這個世界。想到這裡,我身為小說家活在這裡的營為本身,也就成為缺乏實體的虛無幻想了。我這個個體所擁有的意義,也逐漸變得模糊不清。即使手掌看來變透明了也不足為奇。

以上村上春樹透過描述父親的際遇,思考自己存在的無關意義有否,讓我們看到了非常高明的村上派哲學。如果漸漸變透明了,原先執著的東西(村上春樹和他父親在早年各自執著的事物)還在不在?原先執著的東西如果不在了,那還要執著什麼?父子之間原本就沒有需要被和解的,即是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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