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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from 218.184.28.14
時間:2002-11-2 21:47:25
標題: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內容:

葬 花 吟 ( 第二十七回 〉

林黛玉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游絲軟繫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貝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初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
獨把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儂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坏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外星人Daniel

我嘗想若是我把心經讀懂
是否就可以登彼岸

可我半部也未得

記得六祖僅從五祖那習了一套金剛經
祇一晚的講授
就這樣承接了衣缽
匆匆逃去
后使禪宗發揚光大

而自己呢
人心不能直指,教外無法別傳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八風一吹就動
......


誰能於雪中取火
  ──與周夢蝶對談

翁文嫻

時間:1994 年 11 月 21 日
地點:誠品書店敦南店



受到《紅樓夢》深遠的影響

翁:有一個法國人胡安瀾(Alain Leroux),去年在巴黎大學通過博士論文的評審,他論文題目是研
究周夢蝶的詩。在他的論文裡,跟你有些對話,我覺得很有趣:他曾問你受哪些中國古典文學影響的
書,你說最重要是佛經,另有些普遍的、滋養的書,比如《莊子》、《老子》、《十八家詩鈔》、《
古文觀止》等。在許多中國的古典小說中,你特別提到《紅樓夢》,你說你看紅樓夢已經看了二十幾
次,而且每次都很詳細的看,是不是?

周:沒那個事,應該說只看過一、兩次、十幾歲的時候看過一次,那時還小,根本不懂什麼男女之情
……只能說:曾經是一字不漏的看完了,但是那其中的意義,能夠知道多少,大有問題!我今年七十
多了,那時十幾歲,六十年後自己回想,當時,光知道其中幾個主要人物的名字而已……。我是大概
最近一、兩年才把《紅樓夢》一字不漏地又看了一遍。隔了六十幾年,我對《紅樓夢》稍微知道了多
一點。

我曾經聽一位青年法師講經:他說一部《紅樓夢》就等於一部小乘佛教;小乘佛教的真諦有三個:第
一個是「苦」。整個《紅樓夢》講來講去都是一個苦字。主要是寫愛情,那種戀愛很苦;當然不光是
愛情而已,其它也包括在內。第二是「空」。你想想那幾個主要人物:寶黛戀愛,痛苦地結束了,林
黛玉死了、賈寶玉出家了,很苦。那薛寶釵,表面上勝利了,實際上很卑微,結婚沒幾天,丈夫就去
趕考,一出門就不再回來。結果她一懷孕,就當了寡婦也夠悽慘了。整個說來,《紅樓夢》裡的小姐
丫嬛比較重感情的,沒有一個好下場。這是苦、空。第三個是無常。我曾經認識一個女孩子,她是淡
江文理學院畢業的,名叫李彩華。她寫了一篇《紅樓夢》的讀書報告,我發現其中有三、四個地方,
寫到我心裡某一根筋,覺得很好,可惜當時她發揮得不夠。我那時有個願望:將來要寫個《紅樓夢札
記》,把我對《紅樓夢》的一些認識、感覺寫出來。我準備 120 回就寫 120 條。

翁:我們大家都聽到了你說要寫 120 條的《紅樓夢札記》,已經為你錄音存證。

我記得你還談過《紅樓夢》賈寶玉這個角色:你說很喜歡賈寶玉。這跟你對《紅樓夢》的認識當然有
很相連的關係。另外在你平常的生活裡──雖然你跟賈寶玉是完全不同的生活環境,但那種生活的型
態,幾乎……很像。比如從以前武昌街時期一直到現在,你周圍不斷有很多各種不同類型的女性在你
身邊,給你關懷,有許多心靈的往來。這種情形跟賈寶玉在大觀園裡認識各種不同女性的形相很像。
還有你的細心,對很多女性來說,確實有周到的地方。可不可以跟我們講講你對賈寶玉的看法?還有
你自己,是否有某種傾向很喜歡他?

周:這個說來話長。唉……(若有所思地)該怎麼說呢?如果要由我口中談賈寶玉,很難,因為……
問題太大!……可惜有一本書,現在恐怕買不到……就講我自己一件不可告人的,很不道德的,很丟
臉的事……假定你們都是高僧,我向你懺悔!(全場一片笑)

民國 37 年,我在武昌黃鶴樓當兵,一天二頓飯,沒有薪水,只有早晚點名。當時青年軍是隨到隨考
,湊足一個連,就開到台灣來訓練。除了二頓飯,另外看電影可以不買票。他們去看電影時,我就去
一間書局看書。從37年7月到10月間,我看了十幾本書,其中最後一本書還沒看完,隊伍開到台灣來
了。那本書是《紅樓夢人物論》,專門討論裡面的人物。這作者很奇怪,前面沒有序,後面也沒有後
記,名字叫作太愚……

翁:這裡我打岔一下,這本書現在台北可以找得到……

周:找不到了……

翁:有啦,我已經買到了,收在《紅樓夢藝術論》裡,由里仁書局出版了。

周:哦!我要早知道……要再「賣」也沒有機曾了!(眾笑)

當時每天都在那書店看。後來有天我正在看書,班長跑來跟我講:「不要看了。我們馬上要出發,開
到台灣。」(靜默)……我每一次看到一部分就把它摺疊起來,又插進去,後來……唉……(還在回
憶當中)岔話不說。

後來轉武漢經上海、南京,在基隆登陸,正是黃昏的時候。我站在船舷上,心裡有一些感慨,有二個
遺憾:一個是──我現在坐船到台灣,什麼時候再坐船回大陸?第二個就是──《紅樓夢人物論》這
一部精采的書沒有看完,這一生恐怕都沒有機會再看到了。想不到,經過了六、七年,我在高雄,一
個星期天裡去逛書畫展,走到一個書攤上,唉!一眼就看到那本《紅樓夢人物論》。我一看那裡面只
有兩個店員,一男一女;那時只有我一個人,我一看他們在吃飯、不注意,哇!就把一本書拿下來揣
到懷裡就下樓。下了樓,我就一直祈禱。回到了旗山,這本書一口氣看了七遍,我覺得非常對得起這
位作者,一點兒也沒有罪惡感!

《紅樓夢》裡面,關於賈寶玉這部份,你們將來有機會去買來看看,就會對賈寶玉這個人有點認識。
有許多人以為賈寶玉很浪漫;這《紅樓夢人物論》的作者說:「賈寶玉給別人的印象是有一種不潔感
」,就是說不乾淨。曾經有一位香港的先生,姓張,可惜沒記得他的名字,他說得很好:「寶玉是另
外一種道德。」我們講道德想起孔老夫子,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動,那是傳統對道德的看
法。這賈寶玉不一樣。表面上他一天都在脂粉堆裡打滾;實際上,這個人的靈魂非常高潔。所以香港
這位張先生這句話深中我心,說「賈寶玉是另外一種道德。」



第一印象十中八九

翁:在周公敘述的本身,可能大家都已發現他的一種特別的思維方式、比如他講起幾十年前的事情,
就好像他現在就正看見,而且那件事還繼續在進行當中。我想跟周公有交往的,應該都有深刻的印象


除此之外,我覺得他還很執著、很專一。他也說過一句話:如果一件事情一開始以後,他怎麼都會讓
它繼續下去,而且不願意將它停止。這樣的一種專一和執著,好像他很知道自己:有什麼不適合他的
,他可以一個個把它捨棄;然後一直捨棄、捨棄,最後剩下一點點非常適合他的東西,之後他就一直
守、一直守,守到終於有一天,我們看到一個很奇怪的光芒在他身上。像這一種人,我們確實有些朋
友有時候就開玩笑說:「他簡直像一種稀有的動物!我們的環保局第一個要保護的應該就是他這一種
人類。」有時候我也在想:像這樣一個稀有的人種,在現實的空間裡──特別是在我們台灣近十年來
的變化──甚或不要說是這十年,就推到他寫《還魂草》的六十年代吧;我想一想:他在河南生活也
有一段日子,從河南到台灣直到現在,中間環境也變了許多,這世界愈變愈快愈不像以前──我有時
會想:在這過程中,他那記憶的情況會怎麼處理?他在什麼情況發生的事情會永遠重現?且可以重現
到跟他新鮮的,剛剛看到的一樣?我真的很有興趣看看他腦袋裡的記憶,而他又怎麼處理世俗的事情
?在世俗中很容易看著別人怎麼做,我們就怎麼做;而他怎麼可以堅守自己的一些東西,那麼穩定、
專情地守著他喜歡的某些東西?

可不可以,請周公告訴我們一點點這方面的經驗,讓我們在這世界的轉變裡,能多所知道一點?

周:我還沒有完全弄懂她問我的意思,哈!不過,關於記憶這方面,我可以說一點。

大致說來,我的記憶力算是很好。不過以另外一個角度看:一個人記憶力好,有好處、有壞處。好處
比如說讀書,一些看過的書都還記得,將來對創作很有用處;壞處呢?法國有位散文家叫蒙田的,有
一次我無意中打開蒙田文選,觸目驚心的一句話,說:「很好的記憶力和很好的判斷力成反比。」啊
!這句話剛好刺著我的痛處了。我這一生,愉快的泉源、不愉快的泉源,都來自我的記憶;而那些很
不愉快的經驗,就是我常常做錯事──我沒有判斷力。

曾經有個朋友當面批評我:「你這個人啊,成見太深。」他這一說,我就覺得有缺點了,應該要克服
、要改,不可以對人或事懷成見。但有時候我遇見覺得很不喜歡的人,覺得這人險惡、世俗,之後這
第一印象就常常始終一致。我這印象又常常十中八九。但我想不可以這樣,不好。於是,就和這人交
朋友,交往之後發覺:還是我的第一印象是對的。

剛才她(翁)講我在武昌街認識許多女孩子,這是環境造成的。武昌街四通八達,這武昌街一段七號
是全台北人的,不是我一個人的,這樣,雖然是都認識她們了,但是……(沉默)不知道應該怎麼說
,哈……


翁:你認為怎樣才算是一首好詩?能不能跟我們談談你對詩的看法?

周:……哈……唉,這次到這兒來,真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一片笑聲)我實在太軟弱。我昨天晚上
失眠,由於我想到《孫子兵法》。有一次在路邊攤上發現一本《孫子兵法》,一翻開就照見那幾句話
:「能戰則戰」。人家說生活就是戰場,在紅塵中打滾,你每天必然要面對許許多多的人──張愛玲
講得很好,她說:「人就是人,人離不開人,縱然你當了和尚當了尼姑,你還是人,少不得要向人托
缽化緣」,人是離不開人。而且人要生存,不但要溫飽,還要發展,必須跟人群交往,那怎麼辦?《
孫子兵法》說:你要「戰」,要「戰鬥」,「能戰則戰」,但是要衡量自己的戰力,十八般武藝,你
不能不通。「能戰則戰,不能戰則守;能守則守,不能守則走」,走,就是逃避。「能走則走,不能
走則降」,降,就是投降了。所以昨天晚上想到上面這些話,要我堅強、要我參加這次集會、要面對
這種情況……我想到要走。……我既不能戰、也不能守、也不能走,只有投降了。

所以今天我有一種感覺:到這兒來,好像是赤條條的,來面對這種情況。後來我想,反正要準備也來
不及了,那就豁出去了!反正縮頭也是一刀、伸頭也是一刀。



優異作者需具四種特質

翁:對呀:你看他們也都聽得很高興,因為你講得也動聽呀!如果你不喜歡回答,我問另外的問題好
了。

周:你盡量問、盡量問。

翁:我已經問啦。就是問你對詩的看法:你認為所謂「好詩」──怎麼樣才算是一首好詩?

周:哦,好。(沉吟一會)

一首好詩之所以為好,一定是她的內涵跟技巧二者半斤八兩,有多少思想、多少感情,剛好你的用辭
與她相輔相成,不多也不少。所謂增一分太長,減一分太短。這種說法,有些含糊。

一個很優秀,甚至是很優異的作者,必須具備四種特質:第一個是才,一般說天才。我對「才」的解
釋是:作者他要很敏感,對於事的是非善惡美醜、酸甜苦辣,要很有感受;一個很遲鈍的人,不可能
成為藝術家。但這個可以培養。所以常常有人問我:「我也想寫呀,應該如何來下手?」我就說你要
先培養敏感。

嚴格的來說,一個人要想立志從事文學藝術的創作,就要抱定一個宗旨:這一輩子,我不要想快活。
辛稼軒說:「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有一次,一個台灣大學的一個大一學生問我:「
如何才能寫一手好詩?」我說:「我勸你最好不要寫詩,人苦了!唉!」……這第一個是才。

再一個是「識」。見識的識。就是對人世有透徹的看法,詩要有見地,要有很高的見地。這是才和識。

第三是「學」,要讀些經典的書。

第四是「養」,就是修養(學養)。

就像是當一個軍人的海陸空總司令;如果只是個班長,班上就那十來人,你調來調去就那十來人。常
常我寫東西就對自己這點覺得很慚愧。

記得有一次看畫展,遇到一個朋友,他常常在我面前說話吞吞吐吐,好像很害怕傷害到我。那一天他
忽然奇怪、沒頭沒腦的對我說:「夢蝶啊,我覺得你在感情方面是在逃避;在創作方面,你是在出世
!」啊,我覺得說得太好了!在感情方面,我永遠在逃避;在作品方面因為我的生活定得太周詳。曾
經有兩個女孩子說我:根本你是缺乏「實驗精神」!做任何一件事情,我都深怕受傷害,深怕受挫折。

有一次我在淡水等車,李瑞騰先生從那裡經過看見我,說送我到台北來,我就上車。上車後我很感謝
他,就問他一句話:「請問李先生,何謂『後現代主義』?」李就談了半天,什麼叫做後現代主義,
結果他講了半天,說實在的我都不懂,不知道什麼叫「後現代主義」。雖然我[很喜歡女詩人夏宇的
作品,認真讀了二十遍都不止;我對李說我很喜歡夏宇的詩,但是叫我去學,我不敢,而且我不知道
從何學起、覺得自己膽子太小,所以我依然跳不出來。沒有出息!沒有出息……趕快結束吧



十字街頭即菩提樹下

翁:(笑著說)還早、還早。

我看你的詩倒不是重複哩!你在還魂草裡面、《焚麝》一系列的作品,一首比一首有份量:最後的一
首《孤峰頂上》,我是非常喜歡的,結構與內容都真的達到一種很完美的境界。至於在《孤峰頂上》
之後,你發表的一些詩我覺得已經到另外一個精神的領域。如果說《孤峰頂上》是你前面詩裡所有悲
苦情懷的總結──你很努力的往那峰頂上走去──你最後一句說:「看峰之下、之上之前之左右?簇
擁著一片燈海──每盞燈裡有你。」如果你那時候是嚮往著一個方向的話,我認為你是想著那麼一個
峰頂。其實你的詩裡,一百都是很掙扎、很矛盾、很困難的。身邊是不可能達到那樣的世界的,而這
也是《還魂草》所震撼我們的──完全是掙扎跟矛盾的記錄。但是在你後來,後期發表的詩中:比如
《老婦人與早梅》、《草原上的小屋》,從這看來,我覺得你真的是已經到達另一個境界,那境界就
是:你把一切很平凡的事情──比如你看一個老婦人坐在那邊等車,你忽然間看到她,說她的外表像
是七十六、七歲;而多年以後,你一直還看著那個形象,將她寫出來,你說不管她是七十七還是十七
,你簡直就把她看成一個十七歲的小女孩,手上拿著一把梅花、額上有一個月形的印記……你把她看
成一個很美的形象,在詩裡面讓我們感受的那老婦人與寒風料峭中的梅花給你的深刻印象。這樣的詩
,使我感到震動的是:現實中,我們剎那即忘懷的,或者根本覺得老化、醜陋的東西,多年以後仍深
駐在你腦海,並且你將她幻化成另外一種很美的東西。

再比如說《草原上的小屋》也是:只不過是朋友寄給你的一張卡片,而在卡片上你居然看到很多很平
凡的──特別你寫那幾棵樹:「不知道怎樣的?就站在那邊?誰也不嫌棄誰?一直延伸在路的那邊?
那邊的又那邊……。」那意思裡好像有著一種:平凡裡沒有安排的秩序,有一種無窮的意味在裡面。
我覺得這種境界已達到了你在《孤峰頂上》的某種追尋,而且也確實追尋到的一種:在一切平凡的事
物中,你看到很多很多光輝的生命。在這裡,我認為你的詩是去到了另外一個境界。只是你沒有集成
一集子,所以我們看起來不會那麼集中。那麼可不可以講講你這其中的心路歷程,是否你也覺得有些
不同?對於人世的看法、心靈的空間是否有些轉變?

周:想到一點說一點。

我是在 54 年出版《還魂草》,在這之前,也就是以我出生到《還魂草》出版之前,我這一生的經歷
,可以說對這個世界,沒有太大的接觸,等於是生活在這世界的邊緣。因為我……我講點我的身世:
我是遺腹子,我爸爸過世之後四個月,才出生。我沒有哥哥,只有兩個姊姊,所以媽媽對我非常疼愛
,生怕養不大。稍微大一點的時候,也不許我跟村子的其他小孩玩,之後出來讀書、當兵。當兵表面
上雖是個軍人、實際上我當時沒有出操、也沒有戰火,我就幫指導員抄一抄表冊、寫一點其他東西。
所以雖然是當兵,實際上還是一個書呆子。後來來台灣之後,就在武昌街賣書,魏子雲先生就說我是
「街頭書齋」,街頭就是我的書齋,還是過書呆子的生活。後來,在我的生活裡,有一個很大的轉變
:就是在我五十歲之前,精神上都是一片空白;我在十七歲那年,就奉母親之命結婚──我三歲訂婚
、十七歲結婚,莫名其妙!真正說戀愛,不曉得,只有婚姻、沒有愛情。一到台灣來,在武昌街賣書
,才開始看見這花花世界。這一來是眼花撩亂,一眼花撩亂就會受到捉弄,有時候是會錯意啊,甚至
是表錯情啊,當然就天下大亂。

直到有一天我認識南懷瑾大師,聽他講佛經,之後我自己也在武昌街街旁看佛經。有一次一個和尚經
過,問我:「你看得懂不懂?」「不懂。」他告訴我:有個什麼人在什麼地方講──在迪化街講經,
我去聽的峙候,已經是最後一天,潦潦草草把《金剛經》聽完。過了兩個月,聽說這法師的老師也在
某某寺講經,還是《金剛經》;這一次我就從頭到尾聽完,聽完之後。就拜他為老師,從那以後就不
斷地聽經,我的生活就進入另外一種情況。以後一方面吸收一些知識,一方面在現實生活觀察、思惟
、反省,這個時候,知道過去發生的錯誤,無論如何,都不能再錯下去了。以後才漸漸漸漸、點點滴
滴的從這種天旋地轉的情況下,慢慢地穩定下來。當然現在還不是說百分之百的穩定了,但總算是比
以前稍微好一點點。記得翁文嫻畢業回到香港,我收到她寫來的第一封信,第一段我現在還記得:說
:「你在眾人面前,是一個詩人,但對我而言,你是一個宗教的啟示者。」這最後一句話,我當然是
擔當不起,但是我認識妳的時候,已經開始接觸佛經,知道得不多,但知道得愈少,愈喜歡賣弄。張
愛玲寫過一篇文章,她說:「清末民初的人喜歡談禪,愈是不懂的,談得越起勁!」哈哈!我也曾經
在妳面前班門弄斧講了很多,所以妳有一個錯覺。說我是「宗教的啟示者」……

翁:「宗教的啟示者」是對我而言的,不管你認為那時候是怎麼樣的「亂談」。記得你那時其實主題
不是在講宗教,而是跟我講了很多很多人的故事。我記得我們是先在書攤旁邊坐一陣子,然後再去大
坤冰果店。印象中,周圍有很多人走來走去,你跟我對談的內容就是很多人的故事,當然都是認識的
人、朋友的故事。而同時也有許多不認識的人在武昌街上來來去去,那個時候真給我有一種「紅塵」
的感受,紅塵裡他跟我講的都是人的故事,故事都牽扯到感情,給我很深的印象:就是紅塵裡每一個
不同的人,各自身上發生的感情故事,這個對我來說,確實是一種宗教的啟示。

周:我忽然想起剛才問到的一句話,很重要。可以說一點點。

妳提到《孤峰頂上》。我寫《孤峰頂上》、《菩提樹下》,從文字上來看,譬如《菩提樹下》的「誰
能於雪中取火,且鑄火為雪」和這個《孤峰頂上》……。

有一次,(我不能講她們的名字),有兩個女孩子,一個是甲,一個是乙。我先認識甲,甲一星期中
幾乎有五天在武昌街跟我聊天,無所不談。有一次她把她最好的朋友乙也帶去了,隔了兩天,甲又來
了,問我:「你對乙的印象如何?」我說:「很好。」我馬上說出八個字形容她。這八個字是什麼我
不講,總而言之是稱讚她的話。她聽了很高興,馬上,她不應該問那句話,她問了:「難道她沒有一
點缺陷嗎?」我說:「有。」她問我是什麼,我就說了,一說出來,我就知道:又說錯話了。原來她
就光許我稱讚,不許我批評。原來她火了我還不知道,臨走時丟下一句話:「從現在起,我們的友誼
暫時一刀兩斷!」哦!簡直是晴天霹靂呀!不曉得怎麼一回事?後來她走了之後,我就天旋地轉,覺
得真有世界末日之感,以後就覺得這些女孩子呀,還是少惹為妙!從此,我就把這個十字街頭當作是
菩提樹下,從那天起,我採取「守」術,把自己包起來,這樣能守則守,不能守再走;戰啊,我是不
能再戰了,只有採取兩種戰術,一種是「守」,一種是「走。」

《菩提樹下》和《孤峰頂上》兩首詩,都可以用日本文人廚川白村的話「文學是苦悶的象徵」來說。
這八個字可以用來詮釋我寫這兩首詩的動機。有一次我回答一個人的訪問,問我:「你寫的這許多抒
情詩,是不是真的有女朋友在戀愛?」以及「你寫的這些哲理的詩,是不是已經有相當高的道行?精
神已經提高到一種很空靈的境界了?」我說:「不對。」我對他說:「老子有兩句話:『惟其如此,
所以如此』,翻譯成白話是:因為是這樣,所以是這樣。把這兩句話我加一個字,用來解釋我這兩首
詩:惟其不如此,所以如此。因為在我的現實生活中,天天都是讀書,內心非常孤獨寂寞,所以才寫
這些抒情詩,來滋潤滋潤我的生活,不然日子怎麼過?另外我每天受感情的折磨,如果我不讀佛經,
我怎麼辦,不是會愈陷愈深嗎?這是一種不得已呀!」,楊喚有一句詩很好:「要擦亮照相機的眼睛
。」一個讀者,面對每一件作品,第一要去體曾它整體的意思,更重要的你要體會背面的意思,「你
要擦亮照相機的眼睛」,不要被作者給騙了。所以《孤峰頂上》、《菩提樹下》,你不要注意那很空
靈的一面,要在字裡行間去體會。在《菩提樹下》有一句話:「在菩提樹下?有一個只有半個面孔的
人」,要注意這「半個面孔的人」:這一半的面孔,是很理智的、清醒的、超然的;另一半則是相反
的。所以,會作、會想,也要會讀……時間到了。

1995 年 3 月《台灣詩學季刊》10 期
「挑戰詩人」系列專輯



穿牆人


灼然而又冷然
你底行蹤是風。
所有的牆壁,即使是銅鑄的
都豎直了耳朵,
都像受魔咒催引似的
切紛向你移來,移來。
 
每一隅黑暗都貼滿你底眼睛。
你底眼睛是網
網著方向──向著你的
以及,背著你的。
 
獵人星夜夜照著你底窗戶。
你底窗戶,有時打得很開
有時鎖得很密
有時開著比鎖著還要昏暗
燐光滿眼,蒼黃的塵霧滿眼……
 
獵人星說祇有他有你底鑰匙。
獵人星說:如果你把窗戶打開
他便輕輕再為你關上……。

─ 周夢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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